一只实验猴，换一套房？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在无菌恒温的实验室深处，一只眼神灵动的食蟹猴正安静地待在自己的笼舍中。研究员小心翼翼地接近，准备进行一项关乎新药安全性的关键实验。

　　然而，这只看似普通的猴子，其“身价”却令人咋舌——约10万元人民币。倘若用房产来计算，当下一只实验猴大概能换到鹤岗一套60平方米左右的小两居。

　　这并非科幻电影的情节，而是当下中国医药研发链条中冰冷而真实的现实。一只猴子，凭什么这么贵？

图/视觉中国

　　“窜天猴”

　　实验猴的价格，正是由今年以来大热的创新药板块所“带飞”。

　　任何一款新药要想上市，都要进行临床前试验，其中一个核心环节就是非临床安全性评价，即通过实验室研究和动物体外系统，对治疗药物的安全性进行评估。这是新药进入最终临床试验和上市批准前的必要程序和重要步骤。

　　顾名思义，这个环节会用到不少实验动物，包括实验猴、小鼠、兔子、犬类等。尽管国际通用ICH（人用药品注册技术要求国际协调会）等指导原则中没有明确提出“必须用猴”，但作为非人灵长类动物，相对于非灵长类动物进化程度更高，形态和基因上与人类最为接近，因此实验猴依然是应用最广的实验对象。

　　绝大多数大分子药物（生物药）都需要用猴做临床前试验，而小分子化学药，其中也约有20%—30%会用到猴。

　　实验猴主要有两种，食蟹猴和恒河猴，二者用途不同。临床前试验最常用和使用数量最多的实验猴是食蟹猴，而在基础研究中则较多使用恒河猴。

　　由于目前食蟹猴的养殖数量和使用数量均远超恒河猴，所以说到实验猴，通常都是指食蟹猴。

　　根据中国食品药品检定研究院在今年5月初的食蟹猴采购中标公告，50只猴中标价为460万元，单价为9.2万元。

　　几天后，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实验用猴采购项目中，9只食蟹猴中标价为83.7万元，单价为9.3万元。

　　猴价上涨也带动了不少企业的业绩。以非临床安全性评价为主营业务的昭衍新药，是我国规模最大的药物安全性评价机构之一，也是国内首家通过美国FDA GLP检查的安全性评价机构，在二级市场上有着“猴茅”的外号。

　　昭衍新药8月27日发布的2025年半年度报告显示，今年上半年，昭衍新药实现营业收入6.69亿元，同比减少21.28%；实现归母净利润6093.24万元，同比增加135.90%。收入减少但利润却大幅增长，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生物资产自然生长带来的公允价值变动收益对业绩产生积极影响”。

　　业内分析，所谓“自然生长”，即随着小猴子年龄增大，成长到可以用于实验的性成熟阶段，所以其价值也有所增加。

　　实验猴，为什么这么贵？

　　供给少

　　核心原因还是供不应求。

　　据统计，一款新药的毒理实验环节需要大约40只实验猴，如果还要做药物代谢试验，大约还需20只。算下来，一款新药临床前研究平均需要用到至少60只实验猴。

　　而行业发展越快，临床试验越多，需求量就越大。

　　2015年中国药审改革以来，国内生物制品研发呈现爆发式增长，新药安评用猴量猛增。中国新闻周刊综合各公司研报和相关行业数据发现，国内实验猴每年的需求量，从2013年的不到1万只涨到了2024年的4万只左右。

　　与此同时，实验猴长得却很慢。

　　中国科学院脑科学与智能技术卓越创新中心非人灵长类研究平台主任孙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实验猴从出生到能用于实验的性成熟阶段，起码得四年时间，这也是用于实验的最理想的年龄阶段。倘若母猴怀孕，到分娩还需等待约半年。而且幼猴生长缓慢，整个哺乳期就像个小挂件一样趴在母猴身上，在此期间都无法用于实验。

　　“平均4年的性成熟时间，加上各半年的怀孕期和哺乳期，以及通常要在2—3岁左右才可以用于动物实验，意味着食蟹猴从断奶（6个月龄）算起，到生产出可被用于实验的新个体所需时间长达6—7年。”孙强总结。

　　此外，母猴繁育后代有严格的周期限制，理想状态下，4—15岁是母猴的生育年龄，每年繁殖1到2 次，多数为单胎，且随着年龄增大，母猴的繁育能力也会下降。

　　需求大，生长周期长，共同导致了实验猴价格的居高不下。

　　其实现在还远不是实验猴价格的高点。2022年，实验猴曾突破20万元一只。也是在那一年，昭衍新药归母净利润大增92.71%至10.74亿元，营收同比增长49.54%至22.68亿元。

　　彼时猴价大涨，还引发过全行业抢猴。

　　当年，昭衍新药分别以9.75亿和8.3亿元收购了广西玮美和云南英茂的100%股权，两家公司核心资产分别是近一万只实验猴，再加上昭衍新药自己的数千只存量，其拥有的实验猴总数一度超过了2.2万只。

　　那么，现代科技这么发达，就非得用猴做实验吗？

　　替代性

　　今年4月，美国食品和药物监督管理局（FDA）发布公告表示，将逐步取消用动物对单克隆抗体和其他药物进行测试的规定，并称目前有“更有效且与人类相关的药物测试方法”。

　　FDA指明的替代方向包括人工智能计算模型、类器官与器官芯片、跨物种数据整合等。

　　事实上，动物替代并非最近才提出的新概念，业界一直存在伦理、动物福利方面的讨论。这方面化妆品行业走得更早：欧盟从2004年起就陆续禁止对成品化妆品进行动物实验，随后在2009年又禁止对化妆品原料进行动物实验。

　　最终在2013年，欧盟实行了全面禁令，即不仅禁止对化妆品（含原料和成品）进行动物实验，也禁止在欧盟销售基于任何新动物实验数据的化妆品。

　　只不过禁令归禁令，目前依然没有找出新的方案来替代动物实验。孙强指出，自2013年禁令生效以来，欧盟境内几乎没有出现专门为化妆品而研发的新分子，而大部分新方法都只能辅助或部分减少动物使用，无法完全脱离动物实验。

　　此前昭衍新药也曾就FDA公告发布公告，称对公司影响不大。原因一是该政策已经推出好几年，但进展缓慢；原因二是目前在整个毒理测试中，AI和类器官技术达不到完全替代实验猴的作用。据此，昭衍新药认为这是一个长远的过程。

　　资料显示，所谓“类器官”（Organoid）是一种利用成体干细胞、多能干细胞或组织祖细胞在体外培养形成的三维细胞培养物，可模拟真实器官的结构与功能特征。例如人造人类皮肤等产品，由在试管或塑料培养皿中培养的人类皮肤细胞层制成。目前该技术的发展仍处于早期阶段。

　　“类器官就是一个培养出来的细胞团，既没有神经又没有血管，也没有内分泌机制，怎么可能替代动物实验呢？不否认FDA的目标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科学研究理应朝着更人道的方向前进，但现状就是找不到替代品。”孙强进一步指出。

　　华泰证券研报亦认为，中短期看，动物实验3—5年内仍为全球药物安评领域的绝对主流方法；长期看，AI、类器官等新方法学应用前景仍待观察，需结合其过渡期内的对比结果及远期技术成熟度来综合考量。

　　老龄化

　　未来，“窜天猴”的情况或许还会进一步严峻，原因是猴子老了。

　　2023年，中国实验灵长类养殖开发协会开展了一项问卷调查，结果显示，繁殖种群中8岁以上母猴占比已经从2021年初的不到60%上升到了80%。

　　而猴子和人一样，繁殖能力会随着年龄增大而逐步退化。这也意味着，中国食蟹猴的产量将随着繁殖种群的不断老化而逐年下降。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实验猴单价动辄10多万元甚至20万元的现实，再考虑到过长的生产周期，以及生物资产天生的高不确定性风险，多数猴场老板们选择的策略是“有猴就卖”，很少愿意将断奶后可售商品猴留下用于补充繁殖种群。

　　“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现在有100只实验猴，按10万一只出售，可以马上到手1000万；假如养6—7年，其间猴价格掉下来，或者生病死亡了，那就是净损失。”孙强说。

　　当“有猴就卖”成为行业的共同选择时，种群的老龄化就难以避免。

　　这里还需要指出的是，食蟹猴原产于东南亚，不是我国本土物种，这导致繁育面临天然限制，很多时候不得不依赖海外引种。然而早在2011年，原国家林业局暂停了从境外引进食蟹猴种源，养殖单位需要调剂食蟹猴种源的，可从国内繁育单位引种解决。

　　面对严峻的形势，许多人呼吁放开进口，然而受限于东南亚当地猴场及检测机构的硬件条件，引进的实验猴有可能携带病毒等致病源，无法满足微生物质量控制的需求。

　　据悉，我国曾于2019年短暂放开过实验猴的进口，然而当年年底就有一家企业发生犬瘟热疫情，并引发了小规模扩散，导致了至少数百只动物的死亡。

　　孙强指出，未来5—7年内，每年都将有一大批繁殖母猴处在低繁育率年龄阶段或进入绝经期。倘若业内现在不采取措施，保持实验猴稳定繁育力将成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在生物大分子药物临床前实验对食蟹猴需求未变的大背景下，加上未来脑机接口植入型器件和细胞及基因治疗的临床前实验所需，预估整个市场未来的实验猴需求的缺口还很大。即使有短暂的下跌趋势，食蟹猴也不大可能低于5万一只了。”孙强预测。

　　记者：石若萧（whitmanshi@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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